■如果我们的朋友得了除艾滋病以外的某种绝症,我会怎样?我觉得像我这样还算有爱心的人,肯定会百般怜惜地去探望,拉着他的手,极温柔地说话。告别后,百分之百还会偷偷抹泪,感叹生命的脆弱;但如果我这位朋友很不幸,得的是艾滋病,我还会走到他的床边,拉着他的手,近距离地说话吗?
■受感染的人要走的,或许是一条漫长而孤寂的道路;我们是远远而充满怜惜地望着,还是走过去跟他继续谈笑人生……
■每到一年的12月1日,人们就开始谈论艾滋病的话题,前几天一位明星的死,提前了这个讨论的时间。而剩下的364天人们碍于情面却耻谈这个话题。但愿因面子和无知对生命价值的遮蔽不仅是我们自己的问题,正像一个艾滋病者所说的:“如果有一天我的手破了去医院很坦然地说‘我是HIV携带者,请注意消毒’,医生与其他病人都很平静,这一天将是我们的节日。”
绿树环抱中的北京地坛医院一区整洁的病房里,弥漫着淡淡的药味,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,温暖地抚摸着每一片空气。靠墙一字摆放着四张病床,白色的床架、白色的被褥,有张床榻上正躺着一位痛苦呻吟的病人。看上去,这里与其他的危重病房并无二样。然而,一些不懂医学的知情者,在经过这个病区时,却总是要避邪似的绕开走。
一位过路人神情紧张地道出了原由:“这个病区里住着的都是艾滋病人。艾滋病可万万碰不得,针眼那么大个伤口,艾滋病病毒都能通过它侵入体内,一旦感染就没的治了,比癌症还来得凶猛。”由于艾滋病有其特殊的感染途径:母婴、体液、血液,提及艾滋病人们就会条件反射地与吸毒、乱性等丑恶行为联系到一起,致使人们“谈艾色变”。就连一些艾滋病患者的直系亲属,都避而不近,甚至与之断绝关系。在艾滋病患者的健康与精神受到双重挫伤的时候,艾滋病医生在这个世纪病魔前,又该凸显出何等的勇气、面对怎样的压力呢?
■我们也曾有过恐惧
接收第一例艾滋病人前的那顿午饭,我忘了滋味
个头不高的赵红心主任,从事艾滋病治疗工作已有四年。1998年,国内第一家研治艾滋病的地坛医院经过周密细致的研究,决定将传染科的业务骨干赵红心医师,安排到艾滋病医治区工作。赵红心说:“得知这个消息后,我心里百感交集。医生也害怕,病人的感染途径主要是同性恋和吸毒,我们的主流社会对这两种行为本身也有看法,而且来到医院时已是晚期,基本上没的治了。而且作为艾滋病专业医护人员,危险因素确实存在,我们属于高危人群的第九种,由不得自己不害怕。”
“一天下午,医院接到通知,下午将有一名艾滋病人从一所综合医院转过来,让我们做好准备。那天中午的午饭吃的是什么,我至今不记得了,肯定是吃了,但是什么滋味,全然不知。心里除了紧张,没有别的感觉,脑子里一片空白,直到听见救护车的笛声。病人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小伙子,一直莫名其妙地发烧,等查出艾滋病时,病情已经很严重了。他被担架抬下车的时候,听力和语言功能都出现了障碍,浑身多处褥疮,气若游丝。就在看到那张年轻得有些稚嫩,却苍白得让人心痛的面庞的瞬间,我的恐惧也在顷刻间消失殆尽,像在普通病房救助普通病人一样,配合医生,开始投入工作。我为他翻身、拍背、清洗疮面,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艾滋病人的身体。在按部就班的抢救过程中,我不曾有一丝的恐惧,我觉得他和我以往抢救过的任何一位患者没有什么区别,我只觉得,他病了,他需要我。”
■我们也曾经历歧视
在得知我是艾滋病医生后,朋友与我疏远过,
在一些人眼里,我们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
克服了心理的障碍还要面对社会的压力,而这种压力首先就来自家人,赵主任说,“开始的时候,我做了最坏的打算,如果爱人对自己的工作决不理解,那我今后就以院为家研究艾滋病。”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,深爱她的丈夫听她整天要与艾滋病人打成一片后,急得全身发抖:“不行,我不同意你去,你自己知道那有多危险,一不小心被病人用过的针头扎了手指,或哪里沾染上病人的体液,那害了你就等于是害了我们全家呀。再说了,如果这事传到我们单位去,同事们知道我爱人是与艾滋病打交道的,那他们会怎样看我?我每天还怎么在单位正常的工作?”
恰在此时,电视台播出了一部有关艾滋病的系列纪实片。电视里,艾滋病人红胀长满疱疹的面孔,“恐怖”得令赵主任的爱人不敢目睹,因病变而大量脱皮和变形发黑的四肢,更令他倒吸一口冷气,对妻子所做出的选择担忧不已,整晚地合不上眼。一个星期过去了,赵主任一次次地帮助爱人打消恐慌心理:“你就放心吧,我从医这么多年了,完全能把自己保护好。”爱人的立场被妻子的执著一点点感动,最终达成了一项君子协议,在亲朋好友中,只能你知我知。
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,赵主任工作后不久,一天,一位邻居特意问她:“你在医院里专治艾滋呀?”神情布满了恐惧。既然纸里包不住火,赵主任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。她坦然道是的。赵主任清晰地记得,那天邻居问了她一大堆有关艾滋病的问题,在对方怪异的眼神里,好似她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可怖的陌生人。此后,赵主任说,“我再也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职业。”
“这种事情时有发生。起初自己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,受不了对方那种难以言状的神情。一说我是从事艾滋病治疗的医生,在别人眼里,就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。每当这时,我都会细心地向他们介绍艾滋病。也有一些人,在得知我是艾滋病医生后,与我疏远过。但渐渐地,随着社会对艾滋病宣传力度的加大,艾滋病重新被人们所认识,曾经疏远的人又慢慢回来了,还时常向我作一些咨询。每当这时,我更能感受到责任的重大。”
■我们的心也是脆弱的
安抚患者的同时,我们也需要稍稍安抚自己
在病房里,记者看到赵主任与病人亲切地交谈,并握住病人的手去安慰他。“与病人交谈握手都不会感染上病毒,但和他们握手,传递给患者的则是一份信任和亲切。”赵主任说,“这里是一个特殊的病房,可是,我们却不能制造任何特殊气氛。我们对待他们都尽力表现得像对待普通病人一样,可我们在暗地里却不敢有一丝马虎,必须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名患者的心理活动。感染上艾滋病病毒的人,内心十分孤独、恐惧,他们很脆弱,很绝望,几乎每一位患者都想过自杀。他们不同于其他病人,很多人不仅要逃避社会的歧视,还得不到家人的谅解,更不用说照顾和同情。所以,我们充当的角色除了医生、护士,还有亲人、朋友,而后者是他们更需要的。但他们在心理接受我们也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,因为,在接受我们之前,他们必须摆脱自己的心理障碍。有时,我们没和他们一起吃饭,他们就会疑心:其实你们还是讨厌我们。有时,哪怕一点疏忽,就会造成患者极度的绝望,因为,无形中,他们已经把我们看成最亲的人。”
“就像一位爱发脾气的老人,如果他心里烦,需要发泄一下时,他会找经常照顾他的人作为对象,我们的病人也是一样。他们心里痛苦,心里害怕,他们也需要发泄。有一回,我们病房装修,需要先给患者换房间,可有一位病重的患者就是不肯搬。我哄他说:装修为谁呀?还不是为了咱们住得舒服些吗?可我好话说尽,他就坚持:我哪也不去,我就死在这儿。我说,你不用管,我替你搬。他就嚷嚷要到院长那儿告我,可我还是帮他搬了,妥善安排好后,搀扶着他到新病房,他一直忿忿不平,后来还是告到护理部,说护士长对他不好。我理解他因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心里害怕才行为反常,之后,我一如既往地照顾他,直到他走。可当时我觉得很委屈,我们无微不至地呵护他们,不需要回报,不理解也可以,但得到相反的误解,还是觉得挺难受的。”
赵主任已经过了七八十名艾滋病患者,她能记得每一位病人的模样,我却无法想象她承受的压力。当她神情悲哀地说“我总是在遗憾我不能挽留他们的生命”时,我突然明白,这是一位每天都在和死神争抢生命的人啊,她怎么会在意自己受的委屈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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